□ 錢 杰　　不是打就是罵，要不就是沒邊兒的溺愛與放縱。　　這就是這個(gè)“赫赫揚(yáng)揚(yáng)，已將百載”的“鐘鳴鼎食之家，翰墨詩書之族”中慣常的教育方式。　　賈政對寶玉的教育，我們是領(lǐng)教且熟知的了。說起這親爺兒倆在整個(gè)《紅樓夢》中的見面“交流”，在我們耳邊縈繞不絕的，除了賈政惡聲惡氣的“斷喝”，就是那棍棒高舉、血肉橫飛的“笞撻”拷打和寶玉的慘叫——只要聽見一聲“老爺叫你”，寶玉不是“唬的忙垂了頭”，就是“呆了半晌，登時(shí)掃了興，臉上轉(zhuǎn)了色”；若是這召喚來得突兀些，更是“不覺打了一個(gè)焦雷般”，或者“又是一個(gè)悶雷”。純粹是鼠兒見了貓的反應(yīng)。至少在前八十回很少有例外。以致后四十回中，賈政對寶玉的態(tài)度稍有好轉(zhuǎn)，竟成為紅學(xué)家們質(zhì)疑高鶚續(xù)書違背原作本意的一個(gè)重要依據(jù)——沒讓賈政罵到底、打個(gè)夠！　　榮國府里頂門立戶的弟兄倆，除了賈政，還有他哥哥賈赦。賈政基本是個(gè)假模假式的書呆子。賈赦則是個(gè)“左一個(gè)小老婆右一個(gè)小老婆放在屋里”“放著身子不保養(yǎng)，官兒也不好生做，成日和小老婆喝酒”、連他老母親心愛丫鬟鴛鴦都不放過的老色鬼。哥兒倆性情相差很多，但在動輒打罵孩子這點(diǎn)上，像是一個(gè)師傅教的。　　第四十八回“濫情人情誤思游藝，慕雅女雅集苦吟詩”，回目挺雅致，卻藏著一條人命和賈璉挨的一頓好打?！　≠Z赦除了喜歡小老婆外，還有一個(gè)“雅好”：搜集古扇。偏有一個(gè)叫“石呆子”的窮苦文人，家藏二十把上好古扇，被賈赦相中。打發(fā)兒子賈璉去買，人家死也不賣。弄不來，賈赦就天天罵賈璉“無能為”?！　∵@時(shí)賈雨村正做著地方官，為了巴結(jié)賈赦，便羅織罪名，將石呆子家的古扇強(qiáng)抄了來，獻(xiàn)與賈赦。石呆子的下落，書中說“不知是死是活”。但從“呆子”這個(gè)綽號和他先前對賈璉所說“要扇子，先要我的命”這種話來推斷，這人顯見是活不成了。　　賈赦得逞，叫來賈璉，拿著賈雨村送來的古扇連炫耀帶奚落：“人家怎么弄了來了”——賈璉原也不是什么好東西，但因?yàn)椴苎┣塾憛捦噶速Z赦這個(gè)人物，要使勁把他往壞里寫，所以在這里就有意把賈璉寫得比他爸爸還多少有點(diǎn)人味兒——賈璉跟賈赦犟了一句嘴：“為這點(diǎn)子小事，弄得人家傾家敗產(chǎn)，也不算什么能為?！薄　∵@句話惹惱了他這個(gè)混賬老爸。板子棍子一起上，把賈璉“混打一頓，臉上打破了兩處”。平兒到處給他淘換棒瘡藥，說“打了個(gè)動不得”?？磥泶虻貌槐葘氂衲谴屋p到哪里?！　∑叫亩摚谌貙氂癜さ哪穷D打，雖然賈政下手忒毒辣了些，但情有可原。寶玉游手好閑，惹的事不光不少，而且不小，特別是因?yàn)橐粋€(gè)“戲子”，招惹到了忠順王府。忠順王府又是賈家的天敵。所以賈政這一怕一氣非同小可，急了眼?！　≠Z璉因?yàn)槭糇雍凸派戎掳さ倪@頓毒打，卻全然來自他父親的無理蠻橫。　　但呈現(xiàn)在我們大眾眼前的，則是賈家這兩位“體面”“尊崇”的貴族兄弟、兩位當(dāng)了父親還做著官的人，他們跟孩子的交流方式，不管占理還是不占理，一律是無差別的棍棒打罵，而不是好好說話。　　與這兩位父親的粗暴風(fēng)格形成強(qiáng)烈反差的，則是賈母的溺愛、護(hù)犢子?！　O子寶玉挨了打，賈母趕到，不問緣由，劈頭蓋臉先收拾了兒子一頓，把賈政罵哭了，算是給心肝兒孫子出了口氣。　　賈璉也是她的親孫子。第四十四回，王熙鳳過生日，在外面赴宴。丈夫賈璉見縫插針，躲在家里與別的女人幽會，卻被妻子撞破。賈璉臊了，借著一點(diǎn)酒勁，竟要仗劍殺妻。滿院子雞飛狗跳。兩口子鬧到老太太那里，賈母卻風(fēng)輕云淡地“笑道”：　　“什么要緊的事！小孩子們年輕，饞嘴貓兒似的，哪里保得住不這么著。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。都是我的不是，她多吃了兩口酒，又吃起醋來?！薄　〈笸V眾，不說自己那偷人又要?dú)⑷说膶O子混賬，反賴孫子媳婦酒后吃醋，接著又把讓鳳姐吃多了酒的責(zé)任攬到自己身上。這是什么清奇的仲裁思路？　　在第二回冷子興與賈雨村的對話中，就包含了對賈府教育的感嘆?！　±渥优d：“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，翰墨詩書之族，如今的兒孫，竟一代不如一代了！”雨村聽后，也納罕道：“這樣詩禮之家，豈有不善教育之理？別門不知，只說這寧、榮二宅，是最教子有方的?！薄　≠Z府的“教子有方”，豈不是個(gè)最大的諷刺？